第六章 苍松无心 这屋子里聚集了四路人马,一路是刚赶到的全真教三位道人。 一路是少林寺一个年轻僧人,一个俗家弟子。 另外一路就是五旬左右,身量魁伟的“乾坤笔”李开先,带着一位明眸皓齿淡 妆少妇“邝夫人”。 第四路就是本地人马,是汉水流域最大帮会“漕帮”的副帮主董雄,亲自出马。 这“漕帮”源起水陆码头之脚力、挑夫及水手等苦力劳工,经过近百年蜕变发 展,在地方上仍与一般帮会相同,但却也在武林中占一席位,帮中高手甚多。 现在这四路人马会聚于“漕帮”预备好的这座房屋内,寒喧客气话已经讲过, 开始转入正题。 身为地主的董雄说道:“在下有件事首先向各位请教明白,这件事深信各位一 定极为感兴趣……各位同一时间来到同一地点,而由敝帮出面接待,此种情形证明 事先都安排妥当,这个说明各位同意么?” 全真教三位道人,少林寺僧人,以及李开先等都点头,甚至浮现纳闷神色,这 个主人的开场白委实稀奇之至,难道这种事竟值得谈论? 矮壮身材,五十来岁年纪的董雄沉声道:“问题是谁安排此次聚会?” 果然有问题发生了,如果这个聚会是“漕帮”发起,董雄当然不会有此一问。 董雄又道:“在下幸会各位之时,各位口气中皆都表示应约而来,所以在下心 知有异,因为敝帮昨天才接到各位分别通知,时间、地点都一样,事前敝帮并没有 派人向各位联络研商过……” 人人都很沉得住气,都没有立刻表示意见,而是静静等待。 李开先道:“李某五天前接到贵帮一封密函,是由贵帮主龙再吟具名邀约。” 全真教的苍松老道人道:“敝派也是接到龙帮主的飞函。” 少林的无心和尚虽是三十多岁,外表却年轻得好像只有二十岁,言谈应对之间 也看得出他一定罕得与外人接触,甚至是第一次离开少林寺大门,他呐呐道:“贫 僧不甚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奉命下山找到殷师兄,便一道来此。” 少林这个俗家弟子殷世豪与殷世雄二人年纪比他大得多,名气也大得多,提起 “流星”“赶月”殷氏双雄,武林中几乎无人不知。 而无心和尚却简直无人听过,尤其他稚嫩外表,使人奇怪少林寺怎会派出这么 一个人?莫非仅仅派他通知殷世豪,而他却顺道跟来开眼界的? 殷世豪说道:“在下相信敝派必定也是接到通知,否则焉会贸然来拜访贵帮? 如有必要在下立刻派人赶赴嵩山查问奉答。” 董雄忙道:“不必了,在下先向各位报告情况,待事情了结才回过头研究甚么 人穿针引线的问题。” 在座人人都同意这种做法,董雄道:“但咱们先看看目的是否一样。” 一名帮众送上四张白纸和笔墨,于是各路人马都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 董雄看过三张纸上字迹,微笑道:“目的一样,都是同一个人‘江湖野马’亚 马!” 他所写的也给大家传阅过。 董雄神情忽然很严肃,甚至连声音也放低很多,道:“亚马的确来了襄阳!” 殷世豪是哥哥,他的弟弟是“赶月”殷世雄,三年前被亚马刺杀丧命,所以他 神情激愤道:“真的是他?” 董雄道:“昨天敝帮还不敢肯定那人是不是亚马,但现在却可以千真万确肯定 保证。” “乾坤笔”李开先又道:“为甚么现在敢肯定保证亚马身分呢?” 董雄又道:“那是因为亚马今天近午时分,在西郊外一处草地上,跟一个老头 子动手过招……那场决斗并不精彩,全部过程每人都只用了一招就分出生死!” 与李开先同来的美貌少妇邝夫人道:“与亚马过招的对手是谁?” 董雄身子略略俯前,语气更见凝重,道:“唉!原来也是一个凶名四播的厉害 杀手,在他们那一行名列五大高手之一,连亚马也不过是近两年才凑上一脚的……” 李开先点头道:“二十年以来,暗杀道上,本来只有三大高手,那‘鬼使神差 ’项祝便已是其中之一了!” “流星”殷世豪道:“你都看到了?” 董雄道:“其时在下并没有在场目击,但敝帮却已派出十二名最擅长跟踪的人, 由昨天起轮班不分昼夜,盯住亚马这组人马,以敝帮一位前辈尹万里为首,而恰巧 亚马、项祝决斗时正是轮到尹万里带着三个人执行盯踪任务……” 殷世豪道:“那场决斗,是多久之事?” 董雄道:“现在距决斗之时已有两个时辰之久,可是尹万里不但仍旧守在现场, 还把其余两班人马全都调去了。” 李开先突然插嘴道:“无心大师,依你看那一招过后,是谁倒下?” “流星”殷世豪微现不悦之色,显然“乾坤笔”李开先欺负老实人,故意向无 心和尚询问。 别人对大江南北“四大刀客”毕恭毕敬,万分敬畏,但少林寺哪须吃这一套? 却听无心和尚茫然应道:“当然是‘鬼使神差’项祝倒下,难道不是?” 董雄道:“大师说得对,正是那项祝倒下了。” 李开先没说话,邝夫人居然向无心和尚开口,问道:“请问大师怎生知道必是 项祝倒下,而不是亚马?” 无心和尚跟男人讲话应酬已经不行,何况是美貌少妇?呐呐道:“那是……那 是贫僧的……感觉……” 他忽然想出全部理由,于是说话变得十分流畅,继续道:“因为第一点,谭副 帮主迟迟不讲出两人决斗结果,只强调亚马对手的厉害;其次如果亚马已死,他们 的人还留在现场干甚么呢?” 他话声顿住,人人以为理由已说完,而且理由已足够充分支持他的结论,谁知 他又道:“其三,亚马近两年才名列五大高手,也就是说暗杀道不得不公认,由从 前三大高手增列两人变为五大高手……武功之道固然要讲火候,火候又非岁月不为 功,可是暗杀道的武功讲究一招就分生死,当然年轻力壮者更且威力……所以在武 功上推测,亚马胜算较大!” 大厅内一片静寂,人人都用惊讶佩服眼光望着这年轻和尚。 全真教苍松真人道:“大师所论,尤其最后一点精微高妙之极,使人佩服。贫 道十年前因事拜访贵寺,曾蒙贵寺方丈大师‘天如神僧’前辈亲自接见。当时也曾 结识好多位‘圆’字辈的师兄们,多年来都时时有通过消息。只不知大师你是哪一 位师兄门下?” 他说得很客气谦虚诚恳,同时以他快七十岁的年纪以及与少林寺交情渊源,问 一问师承并不为过。 无心和尚忙道:“贫僧失礼,竟不曾拜见前辈,贫僧也是‘圆’字辈,法号圆 音。请前辈教诲指点。” 苍松真人不觉一愣,道:“大师也是‘圆’字辈?那就是前年接掌方丈宝位圆 胜大尊者的师弟了?” 殷世豪道:“老仙长说得是。” 他声音态度很恭敬,因为他知道苍松真人在全真教派身分很高,是全真教一派 掌门灵松老真人的师弟。 他又道:“启禀老仙长,无心师叔正是上一任老方丈‘天如神僧’关门弟子。” 少林、全真教两大门派对亚马的重视,由此可想而见,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 “乾坤笔”李开先不过讶异而已,但“漕帮”副帮主董雄可就有点坐不住了。 凭这三路人马的身分来历,自该由帮主龙再吟亲自接待才对,他本不知苍松真 人在全真教派是何种身分角色?但既然连武林名家少林高手“流星”殷世豪也口称 “启禀”执礼如此恭敬,何须再问? 幸而苍松真人等似乎都不曾注意这些江湖面子礼节,苍松真人道:“啊,真想 不到,真想不到……亚马若是不死,被咱们碰上,我瞧无心大师这头一关,绝对是 过不了。” 连“乾坤笔”李开先也频频颔首道:“道长说得是,只不知亚马现下在何处?” 董雄道:“根据尹万里的报告,那亚马和项祝在草地碰面时,他尚在稍远处遥 遥监视,及见他们说一阵话之后,忽然动手,只见这一招双方都半途突然中止,成 了对峙之局。于是尹万里指挥手下四方监视,自己潜行接近草地……他预料决斗之 二人必定对峙很久才会动手,谁知才潜行近到十丈左右,那两人忽然一齐出手,都 只发了一招而已,双方连脚步也不曾移动!据说亚马拔剑之快,几乎看不见,然后 两人仍然对峙不动,项祝还说了几句话,才突然跌倒。” 虽然是事后追述情况,但那两大杀手凶危奇险的对峙局面和气氛,已经使人有 透不过气之感。 甚是深知个中滋味的武术高手,体会得更深刻。 董雄又道:“原先亚马是从‘善护寺’回城,据调查他已连去该寺四天,每天 同一时间,却是到寺后僻静处小睡一会,这次项祝跟踪在后,亚马发觉了,便离开 大路,躲在山坡一片小树林内,项祝追踪到坡下草地站住,亚马现身出来,开始了 这场生死之战。经过情形已经报告完毕……” 苍松真人若有所悟地微微颔首。 李开先说道:“老仙长有何发现?能不能开示我们?” 苍松真人谦然道:“李老师言重了,贫道只不过私下猜想亚马的生涯很可怜, 晚上一定不能睡,所以一有安全地方以及空闲,就赶紧补睡片刻;其次,他每天同 一时间到同一地方,亦有深意,如果有人对付他,必将跟踪他而露出行迹。换句话 说,亚马试着钓钓看有没有鱼儿上钩……其三,他八成已负了伤。” 最后的结论有几个人轻轻惊叫出声。 苍松真人只发现两个人声色不动,他们是无心和尚和李开先。 董雄道:“但随后的报告内没有提到亚马负伤之事,只说亚马俯首凝视项祝尸 体好一阵子,才转身步入坡上小树林,然后,就像烟雾消散失去踪影……” 苍松真人忍不住“唔”了一声,道:“失去踪影?甚么意思?” 董雄道:“在下补充一点,那树林一共只有百来棵树,四面地势空旷明朗,尹 万里所布置人手有一个在高处俯瞰……总之,亚马只要走出林外,任何角度任何时 机,都逃不过他们几个人的眼睛。” 此一结局宛如奇峰突出,人人都愣住了。 董雄又道:“既然亚马不见影踪,后来树林内亦搜索过,当然事实上他已逃出 监视……不过这一点连在下至今仍不肯相信,因为当时是尹万里亲自率人在现场监 视。” 显然他对尹万里这一套功夫有百分之百信心,这是谁都听得出的。 苍松真人用征求大家意见口吻道:“既然尹老师尚在现场,甚至还增调人手过 去,其中想必另有缘故,咱们如果到现场瞧瞧,说不定能够了解得更深入……” 众人表情,董雄一望而知,马上道:“在下领先带路,只不知为甚么老仙长认 为亚马已经负伤?” 究竟亚马有没有负伤呢? 四下一片漆黑,很静…… 阵阵湿润泥土味道送入鼻中…… 但偶然亦有极轻微步声以及有人擦过枝叶微响,那是从一根细如指尖的透气管 子传来的。 “江湖野马”亚马伸直四肢仰卧,看来也颇舒服。 但是否真的舒服? 这是甚么地方? 回忆中清晰浮现生死一瞬的刹那情景,鲜明的有如图画…… 那“鬼使神差”项祝,的确不愧暗杀道五大高手之一,亚马敏锐无比,发现有 人潜近之时,项祝也同时感觉到。 来人必是潜踪隐迹的高手,对这一方面,凡是一流杀手都特别警觉,而马上晓 得,只不知来人是谁?当然要作最坏打算才行! 最坏的打算就是“来人”是对方的援手。 当此势均力敌之际,有如在天平的两端,任何一端只要加上一根羽毛,就足够 使另一端失去平衡了…… 失去平衡的另一端,便只有“败亡”一途! 因此。他们念头都不必转,全力出手,愈快愈好! 项祝的竹杖宛如毒蛇吐信,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戳到! 同一刹那亚马长剑出鞘之瞬间,闪耀出炫目电光。 电光既不会触及项祝身体,亦没有拦阻封挡竹杖,不过剑已回鞘之时,杖尖却 还距离亚马胸口要穴大约一寸半。 竹杖居然就此停顿不前,两人四目交投,项祝道:“我不能不承认,咱们这一 行现在应该改为五大高手。” 亚马不作声,冷漠无情望着对方。 项祝又道:“但以我想来,二十年前的‘半匹狼’端木通,必定是在五大高手 之上!你……你相信么?” 亚马仍不作声,所以项祝永远不知道亚马的答案,因为项祝已然仰天跌倒了。 然而项祝的问题渐渐变成一个“结”,亚马忍不住时时寻思寻想,究竟端木通 是否更在五大高手之上? 另一件使他不得安宁平静之事,便是王筱蝉她风姿样貌简直就是“小秘密”! 唉!如果她就是“小秘密”竟然又嫁给杀母仇人之子,竟然又雇我报仇…… “小秘密”你知道一切后,你会怎么样?我应该怎样做?继续做下去?还是停 手? 亚马心脏阵阵刺痛,不过并非完全为了“小秘密”而是因为项祝竹杖杖尖射出 的杀气内劲。 项祝的确是第一流人物,虽败亡于“速度”之下,但余威犹在,这一记已经够 亚马大惨特惨了。 这样的伤,如果一切条件都最理想,也须得个把月时光才可痊愈;如果条件不 佳,不及时医治,则终身残废已算客气了。 他须要的条件之一,当然是最好的药物;其次是干爽、温暖、安静的环境。 透气管忽然传来话声,亚马登时抛开想念“小秘密”的悲楚情怀,以及身上伤 势的绝望…… 董雄的声音传下来,当然此时亚马完全不知道他们姓名来历…… 董雄说道:“这儿就是树林中,各位分头从四方八面查勘,至此会聚,不知可 有任何痕迹线索?” 苍松真人道:“没有。” 李开先道:“我也没有。” 无心和尚迟疑了一下,才道:“线索、痕迹都没有,但亚马当真可能受了伤。” 众人大吃一惊!自己听得见“咚咚”心跳声。 董雄恭声道:“无心大师敢是有所发现?” 无心和尚又迟疑一下,道:“没有新的发现,贫僧只不过回想尹施主的报告, 又到现场实地看过了,心中有这种感觉而已。” 李开先道:“当时听叙述经过情形,我也认为既然尹老师潜迫近前,他们俱是 第一流杀手,必定发现,并且都误会是对方强援,所以不得不冒险全力一拚!这种 情况之下,除非亚马武功高过项祝很多,否则他自身非挨一下才可以立刻制敌死命。 所以我本来也认为亚马负伤无疑……不过既然他能逃出如此严密的监视网,我可就 不敢坚持这个看法了。” 亚马连连倒抽冷气,从声音判断可以肯定此地已有三个当世一等一高手,每一 个都是平生难逢强敌,这还是指未受伤以前,现在当然更是不堪一击! 苍松真人缓缓道:“咱们请尹老师讲几句话,他的意见很重要。” 尹万里是六十左右的瘦老头,外表全不起眼,甚至连眼睛也毫无神气。 他叹口气道:“在下实在惭愧之至,连那么大一个人也看不住,盯不牢,在下 岂敢发表谬论呢……” 人人都觉得有理,亦很同情他,连李开先都几乎想劝苍松真人别再问他,免得 尹万里内心更痛苦。 苍松真人缓缓道:“贫道虽然很少出门,对天下武林,奇人异士知道也不多, 但尹老师大名却听家师兄提过,所以特以请教高见。” 尹万里倒也不甚在意有人知道他的名气,因为他出道近四十年,跟踪监视之术 神乎其技,识得人又多,所以有人知道他,提起过他,并不稀奇。 不过他仍然随口问道:“敢问老道长,令师兄是哪一位?” 董雄连忙答道:“苍松老仙长是全真教名宿,他提的那位,就是全真教掌门灵 松真人。尹老你若有意见,不妨说出大家参考……” 尹万里“啊!”一声,连全真教掌门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实在太有面子,太光 彩了! 他大大怔了一下才道:“老仙长太抬举在下啦……唉!在下愚见,认为亚马尚 未逃出监视网,他负伤也好,不负伤也好,一定还未逃出,但事实上他的确不见了, 在下亦无法解释……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解答此谜,只有这一个人。” 所有眼光都集中于这个毫不起眼老头子身上,董雄是主人,所以他代大家发问 :“谁?” 尹万里道:“‘半匹狼’端木通。” 声音在树林中回响,但很快就消失了,正如世上的虚名瞬间消失于无尽时间瀑 流中一样。 空气不大足够,所以亚马有时须得含住细管,深深吸一大口…… 湿润泥土变得冰冷,因为他抵抗力已大大减弱…… 地底的温度原来就比地面寒冷些,更何况湿气已透过衣服侵袭到皮肤。 在亚马各种考虑中,“湿气”亦是使他非常伤脑筋之一,莫看仅仅潮湿寒冷而 已,对一个受伤者来说,此是足以致命因素之一。 他亦知道“监视网”未撤,所以全世界最安全之处就是这个地洞,早在五天前 他已小心布置好,一旦盖起来就算擅长追踪之人,站在盖子上也瞧不出任何破绽、 线索。 亚马还以为这一门绝技天下无人识得,原来“半匹狼”端木通二十年前早已经 用过,这种智慧、武功都属于第一流可怕对手,唉…… 幸而他们不知道“半匹狼”近在咫尺,否则去问他的话,一定把这个地洞翻出 来。 王筱蝉是不是“小秘密”呢? 亚马的心忽然阵阵剧痛,连伤痛亦一齐发作。 “小秘密”不是王筱蝉,亚马又会怎样想呢? 现在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拚命熬下去,直到监视网撤走,才出去想法子 医治伤势…… 另一条路是提聚残余内力,震断心脉,永远埋骨于此! 这条路有个好处,端木通以及其他许多想杀死他的人,都会如芒在背寝食不安, 至少有好几年使他们睡不安席…… 至于第一条路,确实困难重重,首先这监视网何时方撤走?一天?两天?或者 十天?八天?他绝对熬不了那么久…… 其次就算逃了出去,就算他自己会医治,但没有最好的药亦是徒然! 第三,就算有最好的药,也还要有安静、舒适、温暖的地方休养,最少也要五 天、十天,多则个把月也说不定。 漫漫长夜,无边的黑暗…… 其实白天对他说来也是黑暗如故,寒冷孤寂,以及前途茫茫…… 他捏紧拳头,咬牙忍受着胸中的疼痛…… “命运”对待他向来十分严酷,但无数灾难危险都过去了,这一回结局如何呢? 会不会被“命运”打倒?为甚么这许多事,爱情、仇杀等,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对何不欢说的话:“从现在起,为你自己活着,为我活着!” 她当时能在重伤垂危之际,因这句话而奋力突围逃出,后来她承认是为我活着。 而现在,我又是为谁而活着?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晴朗天空,灿烂阳光,使山寺附近的枫树林仿佛比平时还要红些,空气中含着 浓浓秋意,弥漫着大地,山寺平添无限萧索寂寞…… “善护寺”本来香客不多,但从昨天中午开始到今天中午为止,都陆陆续续来 过许多拨人…… 全寺最忙碌的就是小沙弥智空,因为每一拨人巡视过全寺,表面上仍有烧香礼 拜,最后总要找到智空谈一谈那个年轻,有刀疤的,络腮胡子的年轻人。 智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何事?但从开始就一口咬定一种说法,很生动亦很简 单,但秦老员外儿媳妇之事却只字不提,以免有损好人家妇女的名誉。 他后来干脆坐在寺后那座亭子,免得每次都要带人跑来看一看。 一阵步声传来,智空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反正一定又是有人来查问亚马这件事。 但那阵步声虽是停于亭内很靠近他,却老半天没有言语。 智空睁眼一瞧,反而为之失笑,起身道:“师兄请坐,从哪儿来的?” 原来是一个很年轻,样貌很端正清秀的和尚,智空一望之下就很有好感,这种 风采气度,以及雍容慈悲的味道,才真正是佛门中人。 他那诚恳纯真笑容,更使人增加好感,说道:“不远,从嵩山少林寺来的,我 叫无心,你是不是智空师兄?” 智空叹口气,道:“为甚么你也是那些人之一呢?” 无心和尚道:“这就是‘三世业力’之故,你想想看,我二十年未出过山门一 步,当然更不认识甚么亚马、野马……可是我师兄吩咐我走一趟,我有甚么法子呢? 你以为我不想安安静静在寺里修行么?” 智空露出同情之色,道:“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业力,这就是业力,做成一 条命运之路让你走,直到获求解脱涅盘,也未见得能摆脱得业力的左右。” 无心和尚道:“你想得很多、很深……你是不是时时想这些问题?” 智空道:“是呀,若不是想通想透,我怎会出家呢?” 无心和尚道:“不过我目前却要找亚马,我非尽快找到他不可……” 智空道:“很多人都想第一个找到他,甚至有女的,很年轻漂亮的一个邝夫人 ……她为何也要找亚马呢?亚马究竟是甚么人?” 无心和尚道:“亚马有个外号叫做‘江湖野马’,是个杀人专家,有银子就可 雇用他杀死任何人,没有人告诉你?” 智空道:“有,但你说的我才相信,因为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可怕的人。” 无心和尚道:“可能我们出家人对一切看法与常人有点不同吧,总之我心中亦 有你那种感觉呢……” 智空又惊又喜,道:“如果你亦有这种感觉,请你相信我,他必定不是冷血的 人。” 无心和尚道:“我从未见过他,所以不能肯定你说的对或是不对……” 智空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对或是不对。” 无心和尚道:“但是奇怪,为甚么我也感觉你是对的……” 智空很高兴,道:“我是对的么?” 无心和街道:“事实上据我所知,他的确杀死过不少人,大部分是著名的武林 高手,所以他的仇家都很厉害……至少我们少林寺也要对付他呢!” 智空喃喃道:“他不会是冷血的人,如果他杀很多很多人,一定有原因,却不 是冷血……” 他们又谈了一阵,无心和尚才辞别,并且留下住址,以便有事可以联络。 之后又有两拨人来找智空问东问西…… 智空根本不知这些人的来路,亦不想知道…… 总之他在暮色中回到自己禅房时,已疲倦不堪…… 智空拿了面巾、木盆出去,洗抹之后再回到房中,准备好好睡一会。 明天一透早他还要起来做功课,他该把烦乱的心尽可能平静下来。 但他不但不能静心,甚至连躺下来也不行,因为床上已经有一个人,而此人一 望而知就是“江湖野马”亚马。 亚马很狼狈、很可怜,面色憔悴苍白,头发全身都有泥上沾染。 智空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伸手摸摸他面庞,发觉还温暖未死,才放下心。 这时亚马睁开眼,声音微弱,道:“你帮我?还是赶我?” 智空感觉得出这句话含有逼人傲气,他很奇怪为甚么亚马到这等地步景况,还 高傲得出来? 他道:“我当然帮你,我甚么话都没说,特别是秦家儿媳妇之事。” 亚马竟展齿一笑,道:“给我一点开水,我又要服药了。” 智空连忙倒杯水给他,道:“你生病了?要不要找大夫?” 亚马道:“不是生病,是被人打伤,普通大夫治不好这种内伤。” 智空道:“你自己的药行吗?” 亚马说道:“也不行,只能称稍压制一下伤势,恢复一点气力,唉……我饿死 啦……” 这个人身有严重内伤而又会觉得肚子饿,智空很想不通这道理,他匆匆出去弄 几个馒头一点咸菜回来,亚马居然一下子就吃个精光大吉。 然后他又去提了一桶水进来,道:“你也该洗一洗……” 智空最后下一个评语,道:“你的确跟我不同,跟别人亦不一样,你是婆娑世 界上另一种特别的人……” 亚马道:“这两天谁来找过你?” 智空一五一十、简单扼要告诉他,最后道:“你惹那么多人都不要紧,却不该 跟那鄘夫人或是和少林寺结仇!” 亚马道:“你知不道鄘夫人是何等来头?” 智空只好摇头,道:“无心师兄没提及。” 亚马道:“她一定是邝魁元的妻子,而邝魁元便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扬州邝 家’的长子嫡孙……邝家在武林势力之大,恐怕跟少林、全真教都不相上下。” 他停歇一下,又道:“邝魁元是去年端午节被我杀死的。” 智空倒抽一口冷气,道:“那么他的未亡人找你报仇,岂不是天公地道之事?” 亚马道:“当然啦,不过单单邝夫人还不行,所以她把大江南北四大高手之一 的‘乾坤笔’李开先也请了来……我本来想不透为甚么李开先肯出马,原来是扬州 邝家找他。” 智空横下心肠索性多问一点,道:“那么少林寺呢?全真教派呢?” 亚马道:“反正他们都有人被我杀死,而且都是大名鼎鼎的高手。” 智空垂头寻思半晌,忽然道:“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帮你,我为甚么要帮一个满 身血债的杀人凶手?” 亚马立刻闭上眼睛,道:“好了,别说了,我得先洗洗,再好好睡一觉……” 智空走出房间,关住门,还加上一把锁…… 这个原来是杀手之王的秦老员外,虽然年逾六旬,但全身的肌肉皮肤以及面庞 五官,都有如中年人,甚至比中年人还强健年轻。 王筱蝉看得见自己全身雪白肌肤,尤其是碰触磨擦到他毛茸茸的胸部和健壮的 双腿时,更感觉自己身体的嫩滑。 她望着自己右手无名指那只翡翠戒指,暗中叹一口气…… 其实只要她转过戒指左侧,就会有一支细如牛毛,却淬有剧毒的钢针伸出…… 只要轻轻一刺,就算是一条牛也立刻全身僵硬而死亡! 死亡之前任何动作都绝对不会有! 所以王筱蝉想刺死仇人的话,真是比吃豆腐还容易,但她为何不动手?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健的人,更未见过如此风趣博闻的人,与他在一起简直只有 轻松愉快而绝对不闷,尤其是昨夜她装得很有醉意,也像现在一样赤条条,一丝不 挂,但秦烈居然一上床就呼呼大睡…… 虽然半夜也有搂住她,缠着她,却没有真个侵犯她…… 她甚至看不出他有侵犯她的意图。 今夜两人都没有喝酒,秦烈依然一上床就闭目大睡,不过王筱蝉却发现他的秘 密,原来在他上床之前,已经在秘室外面的一间卧室,一连“玩”了三个姬妾。 这正是“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她便是一枝浓艳,现在枉自为了别人的云雨巫山而断肠,而辗转不寐。 但如果秦烈侵犯她,她戒指上那支毒针岂不是早已刺入他任何一处肌肤之内? 他岂不是已变成一具死尸? 究竟她希望他要侵犯她?抑或不希望? 秦烈坚实粗壮的胳臂,忽然落在她挺耸乳房上,王筱蝉居然觉得很舒服,甚至 蜷缩入他怀中…… 而她亦不知何时轻轻抚着他胸口的黑毛,一只手也伸过去扳缠住那男人身体… … 她并没有忘记曾经亲眼目睹这个男人强奸母亲的全部过程…… 母亲从挣扎,抗拒,抵死不从,到紧紧缠住他,欢愉呻吟,欲死欲仙…… 但是事后,她却发现母亲死了,连只六岁的弟弟也被杀了…… 但为甚么她心中的感觉如此奇怪?她居然全无仇恨,反而很想奉承他,任他为 所欲为? 爱恨本应分明,但为甚么事实并非如此?她为甚么一丝一毫都不恨他?反而只 感到他的魅力?只愿意承受他任何蹂躏? 秦烈这时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说话时嘴巴居然没有睡过后的臭味。 他道:“你为何睡不着?” 王筱蝉把头钻入他胸膛,道:“我不知道。” 秦烈将她抱紧,这是第一次于清醒有意识状态下抱往她,道:“从前……二十 年前,有一个女人,很像你,像得不能再像。” 他叹了口气,道:“我很爱她,却必须杀了她,因为那时我是职业杀手,有人 花钱要我杀她……” 他竟将她搂得紧了些,颤声道:“一直到现在我都在后悔,我真该放弃杀手生 涯,与她一起逃到天涯海角……” 王筱蝉身子颤抖一下,她想起母亲…… 然后他的手伸来,抚摸她光滑细致的躯体…… 她的手也伸出去抚摸那壮健厚实的胸膛…… 秦烈突然道:“你还没有脱光……” 王筱蝉惊讶得回答:“没有脱光?我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秦烈捏住她纤指,把戒指脱下来,声音更温柔道:“现在你才真正脱光……” 亚马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但是他睡得并不安稳,伤痛中有噩梦连连…… 亚马的梦境中有谁?又是“小秘密”么? 泪水从两颊不断流下,那只白嫩玉手温柔地替他拭泪,好柔滑、好香的手,保 证可使天下男人心迷神醉…… 亚马伸手握住那滑嫩白细的手,牵过来在嘴上亲吻着…… 这只手竟突地抽走! 亚马亦忽然清醒! 他一醒就百分之百清醒,完全的冷静…… 所以他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就清楚知道此刻替他拭泪的纤手却绝非梦境, 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并且温香嫩滑得使人心软。 问题只出在“香味”上,“小秘密”不是这种香味,所以亚马忽然恢复极端冷 静清醒。 她是谁?她怎能找得到此地?他是否认识我? 认识包括“有仇”及“无仇”两种,她属于哪一种? 是不是智空小和尚叫她来的?莫非她就是酷肖“小秘密”的那个秦家儿媳妇王 筱蝉? 但绝对不是,因为她现在用的是右手,而王筱蝉右手有一只翡翠戒指。 当然翡翠戒指随时可以除下不戴,但这个女人绝对不是王筱蝉,因为她的坐姿 显示,她可以应付他任何突然攻击。 换言之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非常好,好得可以列为武林“高手”而无愧。 可是王筱蝉不懂武功,她行路讲话以及举手投足等动作已告诉亚马。 他翻身坐起,却因周身精赤,只得拉过被子来披在身上…… 他睁眼看见一张很美丽迷人的面庞,虽然在昏暗灯光下仍然散发眩目的明艳。 她已非少女,因为她的风韵成熟迷人,同时她的装束亦是少妇而非少女。 她微微而笑,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贝齿,笑容亲切可爱得教人一望而知她心中 绝无恶意。 她轻轻道:“你一醒来就完全清醒么?从来都是这样?连使你流泪的梦境也没 有区别?” 亚马叹道:“很少女人能有如此深刻细密的观察力……我很佩服你,也很羡慕 你丈夫的福气。” 她摇摇头道:“千万别羡慕我丈夫,因为他已经去世!” 亚马道:“无福消受美人恩,是世上很常见的事情。” 她又摇摇头,轻声清晰道:“老实告诉你,他死在你剑下。” 亚马吃一惊!尴尬得讲不出话。 她又道:“你现在还羡慕他么?” 亚马过一会才叹口气,道:“如果我早知道邝魁元有妻如此,我很可能不出手, 你信不信?” 邝夫人嫣然而笑,美眸射出喜悦光芒,道:“谢谢你,不过你就算甚么话不说, 我也不会暗算你……我的理由可能很荒谬,但请别误会我喜欢你、爱上你……” 亚马无法接腔,他答不上话,只能听她继续说道:“我只能说那个邝魁元,虽 然武功高明,人也长得挺帅,但他不是大丈夫,不是男子汉。如果他不是生长于武 林三大世家的‘扬州邝家’,可能又不一样,总之我知道你杀他非常非常不容易, 能杀死他的人一定是天下无双之士,亦一定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亚马却冷冷道:“没有甚么理由,只因为有人出钱,要他死……” 邝夫人也冷冷接道:“与另一个女人一起死!” 亚马为之目瞪口呆:“你都知道?” 但觉平生所有惊奇之事加起来远比不上这一次。 邝夫人又道:“我迢迢千里前来此地,为的只是想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却想 不到居然还能与你谈几句话?” 亚马道:“但‘乾坤笔’李开先绝对不放过我,对不对?” 邝夫人道:“对!他是你的难关之一,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亚马道:“我明白,除他之外还有无心和尚以及苍松真人……却不料你比他们 更高明,从今后我绝不敢小看女人了。” 邝夫人欣然微笑,那不可方物之明艳,使亚马又感到眩目。 她的红唇皓齿忽然贴近他面颊,好像正要吻他,亚马嗅到馥郁芬芳的体香,甚 至感到她醉人的呼吸气息…… 不过她的眼睛、表情很严肃,因为她在他耳边轻轻道:“希望你的伤势没有影 响你视听能力,看来我只不过比别人来早一步而已,所以男人也不可以小看。” 原来她只不过要在他耳边讲话,并无其他意思。 亚马悄声道:“你快走,给别人看见对你很不利,我可以拖延他们一下……” 邝夫人道:“你何不作躲藏打算?” 亚马道:“其实你也知道,莫说现下多一个你,变成两人要躲,就算没有你, 我也躲不了。” 邝夫人说:“好,我且躲到你身后,俟机逃走……但最后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女人很多时候的确婆妈罗嗦,亚马叹口气道:“是甚么话?” 邝夫人道:“如果你心中的伤痛会使你杀人,你不如杀死那伤痛!” 说完,她宛如滑溜的鱼一般,翻身坐到亚马身后,尽量贴在他背上与他重叠。 这女人身材娇小,又因为厚重的被子披上,从前面看来,竟也躲藏得毫无破绽。 只有亚马自己知道,因为阵阵沁人香气传来,而她那高耸柔软的胸部紧贴在赤 裸的背上,传来的体温亦使得亚马不由自主的心跳加速…… 房门又被推开之时,亚马还想着她的话,但是心中的“伤痛”真的能够杀死么? 是她脑子有问题抑是我听错呢? 灯光照出门口一个清瘦瘦削的老道人,接着风声飒然,房中又多出两个佩剑道 人。 亚马坐得更直了,长剑就平放在面前,但他并未伸手去摸,只是凝神盯住这三 个道人。 事实上他目光只凝视着门口的老道人,他的冷静以及坚强气势,形成森寒可怕 的杀气! 但他这样的漠视,却也使得另外两名年轻的佩剑道人惊怒交集。 两名道人动作划一整齐“锵!”一声两剑都已出鞘! 亚马仍然不动亦不说话。 双剑一上一下摆出架式之后,剑上精芒骤盛,森森剑气也使得屋内忽然变得很 冷。 全真教内家剑术,天下无双,确实不是虚誉,只以这两名道人而论,就足以教 任何与全真教为敌之人,胆战心惊。 亚马依然不动,依然凝视老道人而不瞧那两道人一眼。 老道人忽然道:“亚马名不虚传,果然堪作敌手。” 那两名道人长剑微颤发出“嗡嗡”之声,老道人喝道:“收剑,未得我允许前 不许擅自拔剑!” 两名道人失措地退后两步,各自收剑入鞘。 老道人道:“亚马,贫道是全真教派苍松,这两个是我的师侄玉璇子、玉玑子。 他们的师父青松,三年前死于你的剑下。” 亚马这时才开口,道:“青松道人我记得,但是他的剑术似乎远比不上这两位。” 苍松老道人道:“你的眼力很了不起,玉璇子、玉玑子三年来苦练双剑合壁之 术,若是双剑齐出,青松师弟的确远远不如,他们现下已算得是敝派最精锐人物。” 亚马道:“这是贵派机密,为甚么要说给我听?莫非你认定今晚一定可以杀死 我?” 苍松仍然和蔼说道:“你不要误会,虽然看你的情形,今晚单凭他们就可以杀 你,但我并非因此而说出那些话。” 玉玑子、玉璇子都露出茫然神色,显然苍松老道人有些话并没有告诉他们,所 以他这种态度很令他们迷惑。 亚马道:“如果你说今晚竟肯放过我,我绝不相信,你究竟想说甚么?” 苍松老道人道:“正是想告诉你,今晚我们不打算动手。” 玉璇子、玉玑子一齐惊讶出声,而亚马亦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莫非是要我 束手自缚,让你们带返全真教审讯?” 苍松道:“当然不是,如果敝派只打算杀死你为青松师弟报仇,今晚应该是英 浚风师弟站在我这个位置。” 亚马眼色有点沉重,道:“‘全真之鹰’英浚风?对,应该派出他来才对!武 林盛传他诛仇狙敌,千里之内来去如风,可惜我竟无缘见到这等绝世高手。” 玉璇子、玉玑子都轻轻叹口气,他们心中更加遗憾,因为若是英师叔出马,亚 马现在还能说话那才奇怪呢! 他们也隐隐感到“报仇”之事好像有点问题,似乎并非把凶手杀死就一了百了 那么简单。 苍松老道人徐徐道:“敝掌门师兄对我说,修道人自应清静无为,冲虚自守, 报仇杀人之事可免则免,他说你且趁此机会代我去瞧瞧那个亚马,如果实在不能不 出手,也绝不能以众欺寡或是乘人之危……” 他的声音既和蔼亲切而又十分诚恳,这才是真真正正有道之士,亚马想道: “这才是全真教派真正一代高手的风范气度,绝对不像那青松道人跋扈、横蛮、贪 婪。” 苍松道人又道:“贫道既已见过你的面,印象甚是深刻,同时你又恰好陷于重 伤危难中,所以贫道决定不出手,我们会暂且留在襄阳,等你伤愈见面再谈……当 然,如果你过不了重重劫难,咱们今生永不相见亦有何妨?” 亚马目送那三名道人踏着夜色冉冉行去的背影,心中但觉他们简直是神仙而不 是凡人…… 寺院本来已够寂静,何况远处山中,沉沉秋夜静得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见。 亚马但觉寂静得异乎寻常,任何人远匿山中寺院而又是这种时刻,保证绝不会 有这么多的访客。 亚马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内伤而影响判断力?他本认为躲到智空此处最妥,但 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子。 他根本没有时间再躺下,而紧贴在他背上的女人也似乎不打算现在就出来。 因为现在已有第三批访客到了,是少林寺的无心和尚。 无心和尚再三打量端详对方,然后惊讶说道:“亚马,你居然还能动手?” 亚马冷冷道:“我为何要动手?又为何不能动手?” 无心和尚道:“第一、你内伤不轻。第二、我刚才看见的人是全真教苍松前辈, 还有玉璇子、玉玑子那两位道兄,这三人英气内敛,是一流人物,你就算勉强动手, 也绝不能跟他们拚斗。” 亚马道:“我只跟高手拚斗,像你少林寺无心和尚也有资格。” 无心和尚恍然道:“你真是很高傲的人,怪不得智空师兄不敢告诉你。” 亚马讶道:“智空?他何事不敢告诉我?” 无心和尚道:“他来找我,请我赶快来医治你的内伤。” 亚马道:“胡闹,他根本不知道你我之间的问题。” 无心和尚道:“他知道,我日间已告诉过他,但他亦知道我一定肯医治你。” 亚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邝夫人、苍松道人不杀他已经是大大的奇迹, 但是如果比起这无心和尚之举,那又小巫见大巫了。 由于他想不通自己怎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长长叹气道:“你究竟知不知 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跟少林寺的过节?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讲甚么话?” 无心和尚道:“我当然知道,如果你敢相信我,肯服下敝寺秘制‘大元慈悲散 ’再严重的内伤,三天就能痊愈。” 亚马仍然怀疑自己的耳朵,道:“智空呢?他为何不来?” 无心和尚道:“他走得慢,我却不得不赶快一步,因你如果及早服了药,虽然 不能马上恢复全力应付强敌,但至少有足够气力可以逃走,等到内伤养好再说。” 亚马道:“你一定忘记你们少林寺还有‘流星’殷世豪这个人?他虽然矮你一 辈,但在少林寺颇有地位,说话也很有分量,你先想想他,然后决定给不给我药。” 无心和尚取出一个瓷瓶抛了过来,笑道:“我已为他头痛老半天,怎会忘记他 呢……这瓶药分五次服下,每隔六个时辰服一次。” 亚马接过药瓶,讶疑交集道:“你为何肯将如此宝贵、天下无双的灵药给我呢?” 无心和尚道:“等你好了,我们若有机会见面,再谈这个问题好么?” 亚马果然二话不说,当着他的面倒出一些白色药来,一口吞服,收起瓶子,闭 目调息一阵。 无心和尚微微一笑,悄然消失在夜暗中去…… 亚马泛起自信自傲的笑容,望向沉沉夜空,此生所走道路是对是错?不但自己 心中明白,看来世上竟然亦还有别人明白…… 明艳无伦的邝夫人,劝他不如杀死心中“伤痛”,但世上任何人心中之伤痛, 用甚么武功,用甚么刀剑能够杀死呢? 背后的一双纤纤玉手,不知何时已悄悄从他的两肋下穿出,绕到了他的胸前, 揽住了他健壮的胸膛…… 亚马心中一动,发觉她按住的竟是他左右“轩明穴”…… 一股温馨柔和的内力缓缓传来,只听她轻声道:“不用怕,我在用内力助你行 功,使药效行开,疗效更好……” 亚马却捉住了她的手,牵到唇边亲吻着,道:“你如真要助我行功,我有更好 的心法……” 炽热的声音在发抖:“甚么心法?” 亚马道:“这是智空的房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邝夫人道:“而且太多人知道你躲在这里,我要把你换个更安全的地方!” 亚马道:“甚么地方?” 邝夫人道:“我的房间!” 那个做儿子的秦叔泉,已经在同一暗影中站了三个通宵…… 白天因为有很多仆婢经过及武师巡逻,所以只好回到自己房间拼命喝酒,喝醉 了倒头大睡。 但这房间的摆设布置、色彩以及气味都能使他感到窒息,感到痛苦。 这房间有太多娇妻的影子,娇妻气息…… 床上仍然凌乱,甚至残留秽迹,那是他与娇妻抵死缠绵的结果。 但是此刻,自己的娇妻却正在与自己的父亲抵死缠绵! 其实黑夜里独自站在那株巨大槐树下的滋味同样不好受,只不过在黑暗中他可 以静静淌泪。 而且离他不远有一道院墙,灯光从院内透上墙头。 而那灯光辉煌的房间,正是他父亲所居。 因而当他望着院墙上光辉之时,似乎可以看见王筱蝉赤裸着身体映出炫目白皙 的光芒。 槐树只能遮挡秋露,但挡不住夜风带来的无尽寒冷…… 院墙内那些房间却都十分温暖,地毯都很厚,墙壁用帷幕遮隔,所有家具都加 上毛料套子。 甚至还有散发热气的暖炉,所以任何身体很弱的人,在那些房间里也可以一丝 不挂而绝不会伤风。 秦叔泉亦知道所有房间内的女人总是赤裸着身体,因为他父亲秦老员外,一向 要所有姬妾如此。 秦叔泉虽然穿上丝棉长袍,但仍然觉得很冷,寒气从心中冒出而且头昏脚软。 他咬咬牙齿,开始攀爬上槐树,一直爬到可以俯视院内的高度才停止。 他只希望能够看见王筱蝉,哪怕是这样远远望一眼也好。 三天本是很短的时间,可是你如果知道心爱的青春美丽妻子,不论日夜都光着 身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觉得三天比三百年还长。 尤其这个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直到现在才知道失去王筱蝉竟然比死还难过,可是知道已经太迟!世上很多感 情或事物,往往等到失去之后才发现真正价值。 他当时很怕死,所以极赞成那个主张,利用王筱蝉来钓鱼。 但现在,他却宁可死,他根本不觉得继续活下去还有甚么乐趣…… 他的确活不下去,因为他忽然从两丈多高树梢跌坠,身体碰地发出“蓬”的一 声巨响。 他四肢挣扎了几下便永远不再动弹…… 没有人知道他是失足掉下?抑是另有别的原因,例如受到突然惊吓或者被人推 跌…… 这时王筱蝉正把满杯香甜葡萄酒灌落肚子,暖气从肚子生起,包裹了心脏,使 她充满迷乱的欢乐。 她檀口中还含着一口美酒,又由于她整个光滑白嫩的胴体,正坐在那壮健男人 怀中,所以她很容易将红唇贴紧他的嘴唇,然后把美酒送到他嘴里。 在这个真正男人的怀抱中,她根本不会想起外面的世界。 她本非情欲泛滥的女人,她甚至现在还要用“酒”遮掩忘记这男人与秦叔泉的 关系,但她不知这是为甚么?自己会无法自拔地变成一条最会缠住男人的“蛇”。 她隐隐感到自己真心爱上了年纪比她死去的父亲还大的秦老员外! 仅仅三日三夜的抵死缠绵,但烧起来的爱火情焰,却已轻而易举焚化两年夫妻 之情。 是不是仅仅情欲之火烧昏了头?是不是畸型的比正常的更刺激、更震撼,所以 便误以为是“爱情”? 现在他又恣意地进入了她,又温柔又有力地攻击她…… 这种攻击是有节奏、有韵律的,是结婚两年来从丈夫那里得不到的…… 她终于体会到当年母亲为何要那样纠缠呻吟…… 此刻她就正是象那样纠缠呻吟…… 渐渐地,她又被推上了欢愉的高峰…… 但是还差一点点,天花板角的一枚银铃却发出清脆好听响声…… 秦烈从她丰腴的肉体上爬起来,退后几步欣赏她好一阵,才披衣出去。 王筱蝉叹了口气,渐渐要冷却下来,但他马上又回来了,匆匆脱衣,扑到床上, 重新又进入了她…… 这一次,他更用力、更勇猛,似乎要将她捣破! 这令得王筱蝉很快地节节败退,马上要崩溃…… 他却气息咻咻地在她身上冲击,在她耳边嘶叫:“你是我的了,从现在开始, 你真真正正是我的了……” 王筱蝉四肢瘫软中渐渐回神过来…… 这个老人,今天为甚么反常?为甚么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 为甚么说出那样奇怪的话?做出这样奇怪的事? 王筱蝉本想问他说甚么?但是还没有来得急问出口,那老人就颤抖着爆炸了! 他一定是彻底的崩溃了,深深地埋入她,缠住她,痉挛着一泄如注…… 她突然有些心惊,用力要推开他:“不,不能这样,你可能使我怀孕!” 老头子却仍是紧紧缠住她,深深埋入她:“我就是要你怀孕……” 王筱蝉一惊!叫道:“为甚么?” 老头子这时却忽然道:“叔泉死了。” 王筱蝉娇躯一震,定定神,眼泪便倾泻而出…… 秦叔星竟然死了?那个年轻清秀的男人,真的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他死的时候心里想甚么?是否正在想着我? 老头子忽然又抱住了她,埋头在她胸膛,压低了声音道:“那个亚马……显然 开始行动了。” 亚马代表死亡,代表危险,王筱蝉已感到威胁压力,眼泪不觉停止,忽又发觉 秦烈丰厚有力的手掌,又开始游走她全身…… 她似乎在短短时间内,迈过长长人生旅程,酸甜苦辣霎时尝遍…… 不知是谁?亦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筱蝉听着听着,忽然露出好奇异、好迷惘的神情…… 棋道高手绝不浪费每一子,所以很多表面看来只是一着闲棋,其实却是极厉害 有用的伏兵! 有时候几乎可以扭转整个局势! 亚马虽然不是棋道高手,却是“暗杀道”第一号人物,所以他每一子到紧要关 头,都会发挥意想不到的妙用。 快到中午,正是街上行人最多之时…… 即便是最紧张、忙碌,大举出动的漕帮帮众,也不觉松弛下来…… 何况大半年来优游闲居的“雨过天青”徐浩,走在街上,更是心无挂虑,但觉 日子过得甚为舒服,堪称满意。 天香楼有几味小菜很合他胃口,何况已有几个老不正经的有钱朋友,吃吃喝喝 顺带商量郊游门路,确实是人生一乐…… 但离天香楼还有一个街口,徐浩忽然停步,全身精神力量霎时已集中,贯注于 迎面而拦住去路的一个人身上。 徐浩腰间佩剑随时随地可以拔出来,正面决战,多年来已不知应付过多少次? 所以他一点也不紧张、不匆遽。 直到他确知那人是“江湖野马”亚马,心情才转为沉重。 徐浩往“善护寺”时,见过这个额头有刀疤,蓄着短髭的青年,所以知道一定 不会认错人。 但亚马为甚么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这通衢大道,拦住去路?难道他闲 得无聊来找我麻烦? 徐浩道:“你是亚马?” 亚马道:“你是徐浩?” 徐浩道:“莫非我竟是你名单里面的一个?” 亚马道:“本来不是,直到昨天夜里秦叔泉跌下大树之后才是。” 徐浩心中霎时震惊,但是旋即镇静,拍拍佩剑,冷笑道:“你树敌还不够多么?” 亚马眼中毫无表情,道:“像你这种对手,老实说愈少愈好,但我今天一定要 杀死你。” 徐浩又笑一笑说道:“你相不相信?不到三十招就会有人赶到,而你便陷入天 罗地网中!” 亚马仍然淡淡道:“三十招?我杀人从来不超过五招。” ---------- 双鱼梦幻曲